我听生祥这几年(上)

Posted on Feb 16, 2021

 

关于动机

一直想动笔写写生祥,主要是因为他的歌有点难找。上世纪最后一年,「交工乐队」建立,发行两张青史留名的专辑,四年后宣告解散,此后,他单干过,成立过「生祥与瓦窑坑 3」,有过一把贝斯两把木吉他的形制,又于 2012 年成立「生祥乐队」活跃至今,聆听者稍不留心,就会错过一些作品,在我看来是很可惜的。但我不算生祥的骨灰级听众,也称不上是个合格的乐迷,我知道的信息维基百科也知道,我凭什么可以写他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样东西是我自己的,那就是我个人的「聆听史」——我是如何与他的音乐相遇、如何理解又如何欣赏它们的。既然是个人叙述,未免自我意识过剩,还请多多包涵。

「我们的新故乡」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或许是高一某节体育课上,四体不勤的我与友人沿着操场漫步,她分给我一只耳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孤岛」蓝白相间的封面[1]。说来滑稽,这张日后的我弃如敝履的专辑,竟然成了我听中文歌的起点。

在这片土地上,对乐迷说「我爱过麻油叶」,大概就像对同人女说「我爱过博君一肖」一样令人尴尬(?)。我不愿承认那个上学放学路上听过无数遍「安和桥北」和「如也」的高中生是我[2],[3],也不愿承认如今去 KTV 仍会唱「走上去吧,走上去,像六层楼那么高」的人是我,但,唉,对这个曾经火遍神州大地的民谣厂牌,我确实是爱过的,并且也许仍在爱着——比如听尧十三用黔南方言唱雨霖铃[4],把词句拆成最平白的语言,很难说「暮霭沉沉楚天阔」的「美」被置换成了一种什么东西,对在大西南活过爱过的我来说,或许是亲切感和生命力吧,对看「无名之辈」临近片尾的观众来说,或许是眼泪吧,又或许,又或许只是一句「我日他坟,我讲不出话来」。俚语和粗口,还有这些思绪的混合,我很难不爱,所以仍在爱着。

某一天,我听着宋冬野的「梦遗少年」[5],突然开始好奇他歌里说的死在 2006 的世界上最后一个懂鸟语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于是我找到了万晓利,开始听着「达摩流浪者」[6]、捧着杰克凯鲁亚克青史留名的著作打瞌睡,在语文月考考场上幻听「既然土豆的成分,主要就是些淀粉,那就不应该拿他去和菠菜比什么维生素 A」[7]。打那天起,网易云音乐的算法终于认定我加入民谣爱好者的行列,开始向我猛烈推送张玮玮和周云蓬等人,其中夹着一张封面绿油油、歌词完全听不懂的专辑,正是林生祥的「种树」。

我听过了,爱上了,一见钟情,如获至宝,立刻搜索他的资料了解他的动向聆听他全部时期的所有作品成为生祥专家……不,故事并不是这样展开的,不然我已经可以用美浓客语写 posts 了。事实上,那时的我连这张专辑都没听完,原因也很简单,听不懂嘛。用一门陌生的语言书写的,形制简单、取材自乡村的歌曲,对十几岁的我而言,怎么能比「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更容易带来冲击力和审美的愉悦呢[8]?

打过一个照面之后,林生祥其人没能留在我的心里我的梦里,倒是留在了我的用户画像里,在我的日推里巡回过好几次。后来改用虾米音乐,宿命般与生祥乐队重逢,对它不能说熟悉,但也能在别人提及的时候回应一句:

「我也喜欢「我庄」这张专,尤其是「7-11」,哦太可爱了……嗯,大佛普拉斯的 OST 我也听过,不过电影我还没看……我这儿根本没有 711,也没有全家,更没有罗森,我一个城市人怎么在羡慕台湾农村……话说你们那边平时是怎么读 711 的呀,是七十一,Seven-Eleven 还是七幺幺啊,还是 se-bon-ede-bon,哈哈哈哈……」

歌里唱道:「Seven-Eleven,我等介新政府,Seven-Eleven,我等介新故鄉」。深夜的便利店,永远开放、永远明亮、永远提供冷气饭团桌椅和冰啤酒的地方,何尝不是我的新故乡呢?我和生祥乐队最初的共鸣,大抵就来自这里吧。

「辞别这个哮喘的都市」

大二那年,沉迷罗大佑,疯狂搜集和他相关的记载。那时我在老校区参加电工实习,和同专业的学神共享一个破旧生锈的宿舍,晚上我对着数学物理方法疯狂挠头,学神岿然不动,抄她的思想汇报。十一点熄灯,我在铁床的吱嘎声中,听马世芳的播客入睡,听他和罗大佑聊「盲聋」[9]、聊「京城夜」的灵感和被封禁的历史[10]、分享他珍藏的现场录音。和罗大佑的几期节目听完后,我还嫌不够,又找来他的随笔集挑灯(指 Kindle 的背光)夜读直到睡着,次日被闹钟或楼里女生洗漱的动静叫醒,穿上丑得要命的深蓝色工装,穿过整个校园,开始新一天的例行公事。

就是在那时,我读到了这段文字:

蓝调是一把椅子,不是椅子的设计,不是一把更好的椅子。它是第一把椅子。它是让人坐的椅子,不是让人看的。你坐在那音乐上。

——约翰列侬

列侬此言,不只适用于蓝调。所谓民谣,亦可作如是观——有人喜欢沙发椅,有人标榜高脚椅,有人坚持复古的条凳,有人日夜争辩椅子的真谛,有人情愿坐在地上……以「民谣」二字招摇过市者多矣,却只有极其少数的歌者「坐在那音乐上」。

民谣的重点,不在乐器形制,不在曲式风格。民谣的重点,是它必须直接从地里长出来:深山野林的浆果、田里的庄稼、公园的路树、臭水沟里的青苔。形容词和副词不是民谣,感叹词更不是。它们都不是地里长出来的。

林生祥坐在那音乐上。他的歌是地里长出来的。他是一位真正的民谣歌手。

——马世芳「耳朵借我」

这时再想起「种树」的歌词与形制,正如马世芳所说的,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起初没有对它产生共鸣的理由也再简单不过:他所唱的土地,并不是我的土地啊。我成长在没有天然的河流、鲜有树木和花鸟的地方,「绿化」只是迅速生长迅速拆迁又迅速生长的高楼大厦之中的点缀,「植树」则只是一个节日,意味着大巴车驶入校门,将老师和小朋友拉到城郊,装模作样留下一些「我们爱地球」的凭证。初中看过宫崎骏的动画电影「侧耳倾听」,其中的爱情故事暂且不提,有段关于创作的思考我一直记得:城市中长大的女主角在将 John Denver 的名曲「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以日文进行填词时,苦恼于无法理解与表达原曲中对乡村的眷恋之情,但随后她发觉,对自己而言故乡从来不是遥远的田野乡村,而是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城市,属于她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正是她自身的成长经历。不过作为听众而非创作者,我从听罗大佑、了解台湾的民歌运动开始,似乎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与其说是从更广阔的世界当中寻求共鸣的路,倒不如说是「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路吧。解严后的台湾直至今日还承载着我的某种向往——对于从恐怖中解脱之后的社会的向往、对于文化自由发展的土壤的向往。这就是我的玫瑰色滤镜了,此处暂且不叙。

再后来我看了 马世芳在「听说」中讲述林生祥 ,这是他的一档视频节目,由那个大家也许听说过的「看理想」出品,可以说是面向大陆观众的。制作非常精良,我从头到尾全听完了(突然卖安利.jpg)。这一期的开头,是马世芳本人屏息凝神坐在控制台前,耳机里是熟悉的林生祥的唱腔,却是我完全没听过的内容。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完全被震慑住了:

这他妈是什么情况?!怎么还能这样的,也太牛逼了吧??

对不住,粗俗了。

随着节目的行进,我才知道,这是「生祥乐队」成立前,他的另一个乐队「交工乐队」的作品,歌名是「风神 125」,部分歌词及国语翻译摘录如下。关于这首歌以及交工成立又解散的种种经历,节目介绍得很好,我肯定说不过马芳啦,感兴趣的朋友请点开上面的链接观看。

就系恁呐 / 就是这样

挨骑着风神125 / 我骑着风神125

直别这只发廅介都市 / 辞别这个哮喘的都市

菜鸟哇、目镜仔、鸡屎洪仔 / 菜鸟仔、目镜仔、鸡屎宏

我是正坏势 / 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就系恁呐 / 就是这样

挨骑着风神125 / 我骑着风神125

荦确荦确呼天呼地 / 老旧松脱呼天抢地

屌伊景气么该前途 / 管它景气什么前途啊

挨不在乎 / 我不在乎

彼时我尚不明白这首歌中唱的归乡是种怎样的情怀,更不懂什么反全球化,只觉得骑着摩托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的临场感和那一句「屌伊景气么该前途 / 挨不在乎」很动人。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生祥补完计划」:先是听了「交工时期」的两张专辑「菊花夜行军」与记录美浓反水库运动的「我等就来唱山歌」,又陆陆续续重听了「大地书房」、「种树」、女性议题的「野生」和讨论石化污染的「围庄」这些「后交工时期」的作品。我对他们的音乐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了解得愈多,我心中的疑惑愈深:他们写「菊花夜行军」,主人公阿成醉酒之后,对着菊花田点名,是讽刺还是悲悯?他们积极投身美浓的反水库运动与后劲反五轻运动,这些反对生产的环保运动,是否和大陆人常常嘲讽的「用爱发电」口号一样,有反智之嫌?

我实在不愿意对喜欢的乐队下如此粗鲁的论断,便找了反水库和反五轻的纪录片来看。空气和水污染的笼罩下,当地居民的处境触目惊心。其中一段纪录片中,有位出镜的人说:「我们的命还不如越南的一条鱼」。原话不是这样,片子我也找不到了,但这对比带来的冲击太过强烈,我如梦初醒:那些宏大的命题,他们何必关心?他们只是想要正常地活着,而非成为「工业发展」的牺牲品罢了。纪录片 「没有五轻的日子」 里,运动领袖之一刘永玲说:「反五轻,那只是一个手段,不是目的,目的就是要反抗它的污染情况,已经太严重了,附近的居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我们这一代人,两肺盛满工厂和矿井排放的灰霾活到今天,怎么能不明白?

对我而言,这称得上是一个启蒙时刻。透过对岸的几位音乐人、两张专辑和两场环境保护运动,我第一次直观地领悟到「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的含义。

放下疑惑后,再听「水庫係築得屎嘛食得」(国语:水库若筑得,屎也食得),反而恢复了质朴的欢快心情。以前骑车横跨校区去上课时,总喜欢放「大地书房」对这首歌的再演绎,全曲只有一句歌词,起初生祥教唱,逐渐经由全场齐唱达到高潮,风和路灯光线拂过我的身体,进教室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还被同学追问发生了什么好事。上半篇的结尾,附上我很喜欢的一个录像,是 2014 年「我等就来唱山歌」15 周年纪念演出的现场,民歌运动的先驱之一杨祖珺也在场,好不热闹。

至于「菊花夜行军」的阿成,我很快就明白:经济起泡、人生幻灭,不如归乡,归来路上,又要「拜托拜托把路灯全都关掉」,写的是彼岸的一代人,何尝不是此岸的你我?

附录:提到的歌

[1] 孤岛 - 马頔

[2] 安和桥北 - 宋冬野,后文提及的「六层楼」出自这张专辑

[3] 如也 - 陈粒

[4] 瞎子 - 尧十三

[5] 梦遗少年 - 宋冬野

[6] 达摩流浪者 - 万晓利

[7] 土豆 - 万晓利

[8] 米店 - 张玮玮

[9] 盲聋 - 罗大佑

[10] 京城夜 - 罗大佑,因为「影射六四民运」的嫌疑而惨遭封禁。其实人家根本没在写咱们伟大首都啦,一群傻嗨。


自我剖析实在太消耗人了,不得不拆成上下两篇写。本来还觉得下笔之后可能不知道写什么,将近四千字写下来,居然还觉得意犹未尽,有很多珍贵的瞬间都没有写到。感谢愿意读这么多废话的你!